胤禛送走前来禀报公务的官员,往后靠在引枕上,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虽自认经历充沛,但如今西北混乱,所有军政大事集于一身,他一时间也难免感到疲惫。
方才才见过了几州属官,为当地政务头疼不已,一会儿又要与武官会面,这些天是连睡觉时都满脑门官司,实在累得不轻。
"镇西军总将指挥使允祥求见。"
"进来。"
胤禛打起精神,看着一身明光铠甲步入军帐的允祥,眉头一挑:"将军这是刚练兵回来?"
允祥取下头盔:"使君见谅,近日边疆战乱不断,各蕃部不太安分,刚去敲打一番。"
"蕃部?"胤禛目光一凛,坐直身体,"他们有什么动静?我记得朝廷这些年封官赏赐一点不缺,莫不是还嫌不够。"
允祥冷笑一声,语带轻蔑:"蕃部畏威而不怀德,纵然高官厚禄,也需要时时警惕。"
他见胤禛眉头紧皱,话语一转:"不过蕃部战将实力尔尔,不是边军对手,使君不用过于担心。"
"我倒不是担心打仗,"胤禛摇摇头,"朝廷打算在边关扩展,沿渭水屯田开盐,若是与蕃属不和,怕是难以行动。"
允祥沉默。
胤禛这才意识到此人不过一武官,怕是并不了解其中弯弯道道,便摆手道:"便当我多言了。"
允祥微笑:"使君可是觉得允祥不通政务?"
胤禛一怔。
"西北诸军混杂,这些事情允祥也略知一二,"允祥上前一步走到胤禛面前,"使君若是信得过,与蕃部交涉一事就交给允祥处理。"
胤禛眯起眼睛:"哦,你打算如何做?"
允祥:"蕃部所求不过我朝的茶叶、丝帛、瓷器,又因我朝重仁义,不愿强逼,这才屡犯不改,实际上比起蛮子却并无多少矛盾。以势压之,再以利诱之,收拢人心的手段不过这么几种。"
他的目光落在胤禛案上的公文上:"不过,这些话相比也不用允祥多说,使君想在边关开易所,看来也是有所了解了。"
胤禛抬手按在公文上,轻笑:"允将军消息灵通。"
"使君连续几日接见马市与盐官,末将因此有所猜测罢了。"
"既然如此,将军如何看待此事?"胤禛询问,"实不相瞒,几位属官皆言交易司开不起来,蕃人野蛮,说不通利益,我查阅以往记录,盐所也的确如同虚设。"
允祥眉头微皱,似有疑虑。
胤禛见状,起身拉着他在一旁坐下:"有什么话尽情说出来,今天这通谈论出你口,入我耳,无第三人知晓。"
允祥无奈:"并非是允祥心中不信使君,只是兹事体大,使君若知晓了怕是有害无益。"
胤禛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于国有利于我无益?那也是百利无一害。"
沉默片刻,允祥慨然笑道:"使君如此风姿,实在让允祥心折。"
他思索片刻,缓缓道来:"使君有所不知,马市盐关原本是为了从蕃族手中换得良马与青盐,但却有商勾宦结官员,走私贩卖,我曾听一个被捉拿的走私商说,他每一批货物交官吏三成,哪怕如此也能大赚一笔。"
"引盐所无盐,便拿不出钱,于是西北抄法败坏不说,兵马主官更是大肆敛财,以至于朝廷在此几年之内就亏空出了近千万两,"胤禛接话,双眸沉郁,"但无人上报,因为谁都想在此分一波财。"
允祥也叹息一声。
"这件事,边军也参与其中吧?"胤禛突然冷不防地开口。
允祥迎着胤禛刀子似的眼眸,面不改色:"允祥无心掩瞒,确实如此。"
“你已经隐瞒很长一段时间了,”胤禛的声音阴沉沉地落下。
允祥沉默片刻,急促地笑了一声:“末将确有包庇之嫌,甚至算得上纵容。”
话音刚落,胤禛赫然起身:"你不怕我将你锁拿?别说临阵斩将,朝廷武官还不缺你一人!"
他看着实在是气得狠了,疲惫的眼眶里泛着血丝,瞪着允祥似要立刻将他下狱。
允祥见状,一骨碌从座椅上起身,在胤禛面前单膝跪下。
他抬头直视胤禛:"使君不知,边军钱财全由各地军寨州府及各路转运掌控,倘若不与方便,别说精兵悍马,就连将士们的粮饷也难以为继……"
胤禛神色不明地望着他:"你是说,情有可原,求我网开一面?"
允祥张了张嘴,苦笑着摇头。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胤禛:"事关国体,允祥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只希望使君对边军将士多多体谅,只除首恶。"
"……"
胤禛缓缓蹲下,因方才情绪激动而泛着水光的眼眸在他脸上逡巡。
"你早就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的?"他轻声问。
允祥回望胤禛,看着他眉间落雪一样的忧虑和疲惫,微带笑意:"猜测罢了,使君心细如发,边关诸事不过指掌之间耳,有什么瞒得过使君的?"
胤禛看着允祥眼中那一片宛如朗朗晴空的执拗,叹息一声,抬手环过允祥脖颈。
这是一个有些若即若离的拥抱,鬓发缠绵,却又仿佛随时能够脱身而去。
像是在安抚允祥,又似乎是为了平静自己的内心。
许久,胤禛扶着允祥的肩膀站起身:"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为你隐瞒。大战在即,临阵更帅不是行军之道,等战事平定,你的功过我自有决断。"
"到时候,你是和光同尘、以死明志的将才,还是大奸似忠的贼人……允祥,别让我失望。"
允祥仰头看着胤禛似悲似喜的表情,那双眼眸间一片盈盈水光,仿佛映出了允祥一颗热烈跳动的心脏。
他胸膛不断起伏,边关列列风声穿膛呼啸而过,他像是走入席卷狂风的峡谷,再无半点退路。
半晌,启唇。
声音沙哑,却有斩钉截铁之意。
"允祥一身一命,全由使君做主。"
直亲王看着眼前的人,气得不轻:"胤禛怎么没来接见?"
尹禄:"直亲王见谅,战事紧张,宣抚使正在附近军寨巡查,直亲王来得匆忙,没有事先通报,恰好错过了。"
直亲王冷哼一声:"朝廷使臣到来,竟然不知等候,我看他是权利通天之后得意忘形了。"
尹禄笑而不语,心说谁能想到你一介使臣,明知战事紧急,还一路磨磨蹭蹭,错过原定时间,若不是你是直亲王,我都要一折子把你赶回京城去。
他没在意直亲王的抱怨,只是看向他身后的车队:"这便是朝廷发下的赏赐吧?直亲王容属下清点一番。"
"本王难道还会吞了不成?"直亲王面露不屑。
尹禄一一点过,心中有了成算,留下记录后便请直亲王往府州城内走。
直亲王冷哼一声,总算是没再更多为难尹禄。
正在检查军队的胤禛得了消息,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身边随他阅军的允祥见状,微笑道:"使君不回去看一眼?"
胤禛瞥他:"允将军是迫不及待想要赏赐了?"
允祥眨眼:"若是使君一句话,允祥便是把所有赏赐都赠与属下也心甘情愿。"
站在胤禛另一边的年羹尧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倒是大方,就是不知道能有多少东西。"
胤禛大笑一声:"亮工,允将军的身家你还不知道他,他一向勤俭,再夺了赏赐怕是没得东西养家了。倒是你,见惯了好东西,给你挑赏赐可是要花我好一番心思。允祥,我还没那么苛刻,给你的那是你因功该得的,别说你们了,那些个将士都有份,不用让来让去。"
他走过高台看着士卒操练的模样,面露赞赏,又言:"我知道打仗辛苦,你们拿性命去拼,不过些许官职浮财,我能为你们请封的自然全请了。"
年羹尧听闻,忍不住道:"上次是我人手不够,下次再战,使君给我三千兵马,我一人便可率领诸将士大胜蛮夷!必得头攻!"
允祥听闻,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越发厌恶年羹尧。
几天前蛮子入侵府州,年羹尧与田文镜、允祥共同率军抵抗,战前说好了互相依仗,他却不管不顾冲击对方军队,以至于蛮子避让,其他两队压力骤大,最后还以自己杀敌最多为由硬要占据首功。
胤禛闻言也忍不住皱眉,心道年羹尧此人实在恃才傲物,不过他的确有能耐,还是提点一二,便笑说:"亮工得胜心强是好事,只是让你独自作战,我也实在担忧,况且同袍和睦一同杀敌岂不妙哉。"
"哼,旁人也不过是拖后腿罢了。"年羹尧哼笑一声。
允祥见胤禛面色僵硬,连忙打圆场:"年将军勇武非常,我等的确不及,只是蛮子人数众多,共同应敌也能少些损失。"
他自认自己算是语气和缓,态度也是放得很低了,没想到年羹尧仍是不领情。
年羹尧原本还带着些许笑意,在听见允祥这么说后瞬间冷下了脸。
他斜睨了允祥一眼,嗤了一声。
"矫情伪意之徒,吾辈不愿与之共事。"
胤禛眉心一跳,语气沉凝:"好了!"
他转过身看着两人:"大战在即,将帅不和是大忌,若是因私人恩怨影响战事,休怪我军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