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雍]人非草木(十六)

"将军,敌军退了。"

 

李卫声音疲惫。

 

允祥随意抹了一把脸,露出杀气未消的面庞,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清点战况。"

 

尽管击退对方袭击,允祥却并没有露出轻松的表情,相反,他此刻皱着眉,心情看着十分压抑。

 

片刻之后,李卫禀报:"斩获敌军首级三十二人,还活着的俘虏十一人,我军战亡四人,受伤三人,不过不影响继续行军。"

 

允祥沉吟片刻,走到已经被清点的敌军首级前,看着眼前做本朝打扮模样的头颅。

 

他来到那些被绑着的俘虏面前,用蛮夷语开口:"我问你们答,不听话的——"

 

允祥右手长刀一挥,离他最近的一个俘虏便赫然倒下:"便如此人。"

 

几个俘虏连连点头。

 

"你们的守将是谁?"

 

"——"

 

"全军人数?"

 

"——"

 

一通问话,允祥点了点头,收刀入鞘。

 

俘虏见状,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完全放松下来,他们便听见面前鬼神一样的年轻将军用朝廷官话对着身边亲兵道:

 

"全杀了。"

 

俘虏顿时惊恐道:"我们回答问题!不要杀我们!"

 

允祥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回答是死,我却没说过回答了就饶你们一命。"

 

又转向李卫:"脑袋砍了带走,身体就地掩埋。"

 

蛮夷有肉身完整才能转世成人的传统。

 

李卫没有太过惊讶,这些年他在将军身边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比起鞭尸扬骨,允祥行军时不留俘虏已经算是最低级别的。

 

不过,砍脑袋对于允祥却是少见,他虽杀人,但并无多少羞辱的喜好。

 

允祥走到一边,听着那些俘虏用与他生母同源的蛮族语怒骂、求饶、哭泣,面不改色。

 

最早时他心中对于蛮子并无多少恨意,他始终记得母亲在幼时抱着他,用与边关人不同的语言唱着各种歌谣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蛮族,但却是蛮族之中的奴隶,在一次蛮族内部战乱之中所属部族被击破,她无法再忍受奴隶的生活趁机逃亡,并仗着天生身体好在逃亡至了边关。

 

边关百姓虽然和蛮族多年前就有深仇大恨,但朝廷在边关立下的合俗政策还是让他们忍受了周围有蛮族这件事。

 

尽管生活依然困难,但也好过每日受尽折磨的奴隶生活。

 

他的母亲在边关定居,将自己当作本朝人生活,并与一个当地人结为夫妻,生下允祥。

 

在允祥看来,他生于朝廷、长于朝廷,也在父母双亡后受到边关百姓的庇佑而长大,他并不认为自己和本朝人有什么区别。

 

相反,每当他作战时,看着那些被逼迫着拿上刀兵,被蛮族充作撞令郎的边关百姓时,他心中对于蛮族就更加多一分厌恶。

 

在战争之中,不折手段的一方更加占据优势,但这不代表允祥就能对此全盘接受了。

 

片刻之后,大军休整完毕,允祥便通知继续行军。

 

他们此行是要前往已经陷落的建安军寨附近搭营,一举夺下被蛮族侵占的永安、并以永安为踏板收回宁远。

 

而胤禛所在的中军则是前往建宁驻守。

 

建宁西临永安,北接琉璃堡、宣威寨、丰州,转运补给、居中调度再适合不过。

 

至于后方的府州,则由田文镜放守,府州背靠天堑,又有已经修养过一月的并州麟州相望相守,哪怕罗卜藏全军压境,没个两三个月也打不下来,无需担心。

 

允祥在心中思索一遍,心道这的确是最好的方式了。

 

但不知为何,看着前来阻挡的军中占据了太多的撞令郎,允祥心中仍是产生一丝不安。

 

 

 

 

田文镜即将入睡时听见屋外传来喧闹,顾不得其他,披上官袍便走了出来。

 

他看着院中争锋相对的众人,面色一冷,高呼:"干什么呢!想造反不成!"

 

府兵一阵喧闹,其中走出一人对田文镜道:"通判,这些将军突然闯进来,说是要见宣抚使。"

 

"见宣抚使,谁不知道宣抚使如今率大军前往前线了!"田文镜怒目一瞪,"我看是想趁着宣抚使不在,起兵乱!"

 

对面一人看了眼田文镜,高声道:"起兵乱的不是我等,是宣抚使才对!"

 

"来者何人?"

 

对方上前一步:"见过通判,属下府州兵马司厢军指挥,阿灵阿。"

 

"一个小小都指挥,也敢擅闯通判衙门,你好大的胆子!"田文镜冷哼,"抓起来!"

 

"等等!"阿灵阿高呼,"通判你看,可不止我一人,不光府州,还有各部蕃众首领派来的使节,都想找宣抚使讨个说法!"

 

田文镜看了一眼站在对方周围的人,眯了眯眼睛:"哦,宣抚使不在,有什么话,对我来说。"

 

"你能说的算吗?"

 

"就是,一个通判,能决定我们蕃众吗?"

 

……

 

田文镜冷下脸:"宣抚使离开前全权交由我负责后方政务,有什么尽管说来。"

 

阿灵阿大叫一声:"好!那我来问问,宣抚使之前说的要重编边关军队是什么意思!"

 

他上前一步,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如今的兵法是当初金相公定下的,本朝自今从无差错,他一个宣抚使说改就要改,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再说,如今兵法实行良好,各地驻军遇敌都是连战接捷,有什么要改的!我看他就是想白得个功绩!"

 

"就是!"

 

阿灵阿见众人附和,眼中流露一丝得意。

 

田文镜冷笑:"如今兵法,上级将领不识下级将士,各级指挥专权、各自为尊不说,还互相抢功、抢钱、成日内部争斗,若不是近些年和蛮族、生蕃都相安无事,最多小打小闹,早就成了一锅粥。这次战乱难道看不出什么吗?没了主帅和朝廷压制,底下厢军竟然敢拒不出兵!"

 

阿灵阿面色一僵:"诸将士用兵谨慎,哪里算得上拒不出兵!"

 

蕃部中一人又道:"那我等有何说法!宣抚使无端减下我们每年钱财供给,我们蕃众为朝廷效命,不给个说法绝不离开!"

 

不说还好,一说田文镜顾不上身体,斥责道:"你们蕃部也有脸面说这种话!"

 

"宁远一夜被灭,永安被攻时,你们蕃部在外游牧难道没得到消息?!为何不报?!为何不去支援!"

 

田文镜吼过一遍,捂着胸口赫赫地喘气,声音却如不朽枯木:"一个个贪生怕死,有事前无事后,视朝廷威严于无物,如今不过削减供给,就当知道罪责,还敢来此闹事!"

 

对面一阵沉默,片刻后要叫道:"不服!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边关周围不是我们哪来的安定!"

 

"蕃众百姓难道就不是朝廷百姓了!"

 

"若是不恢复,我们大不了就去找蛮子,反正蕃部游牧,你们也管不了!"

 

话音一落,田文镜被气得几乎绝倒。

 

他看见阿灵阿偷偷往后退去,估计眼前局面就是这群不甘心自己权利被收回的指挥使闹起来的,摸了摸怀中印信,不再犹豫。

 

"来人,把这群闹事的人全给我抓起来。"

 

阿灵阿离开叫道:"你要屠杀功臣吗?"

 

"功臣?"田文镜语气狠戾,"我只看见以叛敌要挟朝廷使臣的贼子。"

 

田文镜从怀中拿出从不离身的印信:"宣抚使印信在此,府衙将士谁敢不听!谁有不从,便是叛乱!"

 

一时间几个和阿灵阿一起闹事的指挥使也面面相觑。

 

他们是想着仗势欺人,人多势众,趁胤禛不在压迫田文镜,杀鸡儆猴,这样一来哪怕胤禛得知,等他从前线回来估计也不敢和这么多将士做对。

 

谁能想到田文镜如此硬骨头,而胤禛竟然将象征宣抚使的印信留给了田文镜。要知道,这印信可是能调度全西北的军政资源。

 

阿灵阿见状,面色一僵:"有印信又如何?你一介通判,无权发宣抚使公文,一个印信,我们今晚把你抓了,自然就是我们的。"

 

田文镜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你大可一试。老夫今年年近七十,活够了,临死前一报宣抚使信任知遇之恩,也算心满意足。"

 

蕃部众人眼睛一转:"大不了就说罗卜藏进攻,通判以身殉国。"

 

就当众人僵持不下,府衙外突然响起兵马声,一人径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真是热闹啊。"尹禄站到田文镜身边,看向对面,"怎么,一个个的是睡不着觉,想着要兵乱?"

 

阿灵阿看见尹禄跟见了鬼一样:"尹禄,你怎么不在胤禛身边!"

 

尹禄剐他一眼:"宣抚使大名是你能叫的?"

 

他慢条斯理从怀中拿出一张公文,递给田文镜:"抑光,使君有令,你来实施。"

 

田文镜低头一看,瞳孔一缩,半晌笑了:"使君果然算无遗策。"

 

他举起公文,念道:"……新兵法已交由圣上决议,令西北诸地试验进行,以身作则,府州通判于驭下推行实施,有任何不从兵法改革者,视作叛军无异,按例——"

 

田文镜缓慢合拢公文,抬眼看了一圈:"当斩。"

 

没人再出声,大家都知道田文镜所说按例当斩不是虚言。

 

如果真有了叛军的名号,别说十几个指挥使和蕃部首领,本朝当初西疆有三个军营因与上官不和进行兵乱,朝廷当时是招降并贬了主将的官,但事后清算时依然将三个军营的所有将士兵员全数杀死,流出的鲜血甚至能染红渭河。

 

"还等什么?"尹禄冷冷道。

 

府衙外离开冲进一队铠甲上还残留着灰尘血迹的士兵,将院内所有闹事的人都夺了兵装。

 

尹禄看了一圈,走到阿灵阿面前,看着他眼中的惊恐:"这个人,带头叛乱,不必再审。"

 

"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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