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雍]人非草木(十七)

等人群散去,尹禄与田文镜回到后屋,屏退左右。

 

四下无人,尹禄再撑不住人前的模样,身体一软就躺在了田文镜屋内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又抱怨:"你一介文臣,屋子里怎么连个休息的软塌都没有。"

 

田文镜却无心讨论这些,拉着尹禄急切道:"使君如何了?"

 

尹禄疲惫地睁开眼:"如公文上所说,建宁被困,我率一部突围求援,我临行前,罗卜藏已率三万人行至琉璃堡,使君言琉璃堡不得有失,怕是要出城迎击……"

 

"这可如何是好!"田文镜惊道,"使君哪里是能领兵的?年羹尧不是在中军吗?他去哪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年羹尧,尹禄眼中便露出一丝愤恨。

 

尹禄恨道:"丰州被卓资山进攻时,年羹尧要求主动出击,你也不是不知,使君虽然对他有所防备,但战事上依然信任年羹尧,加上建宁、宣威寨仍有驻守厢军,便放他离开。"

 

"结果年羹尧出发前闹赏不说,到了丰州还勒索丰州通判,丰州通判性子倔犟,与他争执,他竟是一气之下把人抓了。"

 

"这……"田文镜骇然,"那丰州岂不是……"

 

尹禄闭了闭眼:"好在丰州知州还算知事,控制住了兵马,没闹出又一轮兵乱。这还没完,建宁被袭,使君便迅速让他回程,年羹尧却毫无动作……"

 

尹禄仍记得罗卜藏趁着所有人被前线永安附近与丰州战事吸引了注意,绕路来到建宁军寨时的事情。

 

胤禛刚刚派出人去查探前军是否到达了永安,又确认边民组成的敢死队已经成功到达宁远附近的一处堡垒,摧毁了敌军大量辎重的事,就听见斥候来报:

 

"南边营地外出现大量敌军痕迹。"

 

胤禛居中调度,除去收集各路兵马消息,转运补给,还时不时派小股部队为前军大部辅佐,因此也曾想过对方派部队来袭击建宁的事情。

 

然而,近三万兵马仍然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事情。

 

胤禛一算,丰州两万,建宁三万,哪怕这算上了后勤和老幼,罗卜藏号称十万大军,实则包括了后勤与老幼,实则顶天不过六万,这么说来留在宁远与永安的竟是只有一万,一时间又喜又惊。

 

喜自然是,一万兵马在前军大阵前,几乎可当作不存在。那两座陷落城池大可轻松收回。

 

惊的是,虽然本朝军队比起蛮夷无论是铠甲还是弓兵都胜过太多,因此以千人数胜对方万人也不算少见,但那些胜仗都是要占据地利又有大将坐镇。

 

如今建宁存留兵马不过五千厢军,最高军权主帅更是他胤禛一个文臣,再往下数去,能指望的竟然只剩当初找来辨认允祥的校尉傅尔丹。

 

胤禛踏上军寨边楼,远远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纵然他看起来再如何天不怕地不怕,依然有些心颤。

 

他扶住边楼栏杆,手心被粗糙的木头刺得生疼。他依然记得自己是此地最高官员,害怕片刻后立刻借着掌心疼痛唤起了理智。

 

"看来罗卜藏怕我不轻,"他对左右将士笑道,"宁可弃已经吃下腹的城池不要,也要来攻我小小营寨,他如此疯狂地孤注一掷,此战胜局已定了。"

 

此言一出,左右将士便也心中安定,笑出声来。

 

"三万人马又如何?本朝岳将军当初以三千兵马于塞外大破敌军十万大军,不说十分能耐,我看诸位岳将军七八分风采是有的。"胤禛又说,伸手拍拍傅尔丹的肩膀,"大将风姿不外如是。"

 

安抚一番,胤禛又道:"建宁乃必争之地,周围堡垒囤积了大量辎重,无论如何不能被攻破,我虽对诸位信心十足,但也知道罗卜藏来势汹汹,必然不会只为打将一番就结束。此战如何应对,诸位尽情为之,我与诸位,与建宁共存亡。"

 

他停顿一下,"胤禛,拜托了。"

 

"末将谨听宣抚使号令!"

 

随后胤禛便将傅尔丹提为建宁主帅,率三千兵马并军寨内边民一同抵抗罗卜藏进攻,而他则是联络各部兵马前来援助。

 

其中本应最近的年羹尧无声无息,气得胤禛一连怒写好几封斥责,哪怕在罗卜藏彻底围住建宁后这些信一封都发不出去,胤禛依然打定了主意等他脱困,不管年羹尧立了什么攻都要把这人押解回京,进天牢呆一辈子去。

 

但胤禛依然未曾放弃。

 

在斥候以命查探出罗卜藏分出兵马要前往进攻琉璃堡时,他不再犹豫。

 

傅尔丹趁夜佯装进攻,尹禄则率领一队将士,翻山越岭,走近路前往并州、府州求援。

 

胤禛等尹禄一行人顺利离开,深吸一口气,看向傅尔丹:"将军,琉璃堡全倚靠你了,那是大军补给的关键,绝不能有闪失。"

 

傅尔丹坚定道:"使君放心,就是我没了,琉璃堡也不会落在罗卜藏手里。"

 

得敌一石当己十石,他们都知晓这个道理。

 

胤禛闻言,面露不忍,他握住傅尔丹手臂,眼中含泪,良久,语气满是破釜沉舟之意道:"将军保重自身,倘若琉璃堡守不住……便烧了!"

 

傅尔丹睁大了眼睛。

 

胤禛抬头:"罗卜藏既然全军压境,我便要毕其功于一役。"

 

"我相信边军总有并非年羹尧那等忘恩负义、背国叛族的小人。只要撑过这段时间,等并州军赶到,就是他丧命之日。"

 

"我要让罗卜藏知道,哪怕是个书生,我也不是他能轻视的!"

 

傅尔丹一时间只觉胸中热血沸腾,他咬着牙狠狠点头:"使君得天庇佑,此战必胜!"

 

等傅尔丹率领三千兵马支援琉璃堡,城内便只剩下两千厢军与一千多边民。

 

胤禛行至楼前,身后跟着一众守军,沉默不语。

 

他此刻并没有穿那身充场面的重铠,一身紫袍官服立于高处。他生得纤细,又在边关磨砺数月,越发显得清瘦,只一双线条细腻的眼眸却不复往日柔和,乍一看去满是寒星碎铁。

 

紫袍不再合身,只在腰间被腰带掐出明显弧度,长风席卷,便宛如凌云驭风,状若神人。

 

胤禛轻声道:"胤禛此生从未领兵打仗,也未曾擅长弓马。"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守将:"但身为朝廷官员,身负家国安宁重担,不可不为。胤禛曾言,为万万军民百姓马革裹尸,堪称壮烈,不胜不还。上苍见证,胤禛此生从未违诺,如今也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长揖而下:"此生最烈一战,能与诸位同袍共守,纵死犹生,得其所哉。"

 

空中突起狂风,阴云密布,锣鼓齐鸣。

 

而那个看似瘦弱的文臣,傲然立于城头,比迎风挥舞的帅旗更如定海神针。

 

 

 

允祥看着不远处的永安城,神色不明。

 

"将军?"

 

他回神,瞥一眼李卫,扯了一下缰绳:"全军休息。"

 

"派几个人从城根处摸过去看看,"允祥下马。

 

等李卫领命打算离开,他冷不丁问:"中军可有军令传来?"

 

李卫愣了一下,摇头:"怕是路上耽搁了,如今距离远了,时间虽然长了些但也还算正常。"

 

"是吗?"允祥低头。

 

他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永安城上的守军,握紧腰间长刀:"告诉将士们,迅速休整,身上带的粮食留下一天的量,其他全吃了。"

 

"这是……"

 

允祥看他一眼,李卫不再多问,迅速传令去了。

 

允祥拿出水袋清洗了一下自己,一路上心中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

 

拿老幼族人和撞令郎沿路拦截,甚至抛下了两座城池,倒真是狠得下心。

 

能让罗卜藏如此断尾求生,如今在边关能有这么大诱惑的,除了如今的西北宣抚兼直学士,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允祥快速咽下几口干粮,眼神透着一股边关野狼才有的狠戾。

 

战前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允祥长期与蛮子打交道,知道罗卜藏哪怕能想出偷袭中军的法子,也绝不会如此不管不顾,便以为中军一阵足以预防。

 

允祥想了许多可能,最差的是年羹尧叛乱,但又实在想不出理由。

 

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斥候来报:"城内空荡。"

 

允祥抛下没吃完的粮食,高声喊道:"全军听令!毁去辎重,急行军回程,全速支援建宁!"

 

他狠狠打鞭,眼前浮现出胤禛出征前看向他的目光。

 

那是全然的信任与赤忱,无根无据、毫无缘由,却足以充盈天地,正如胤禛那仿佛与生俱来、不该牵扯朝堂纷争的纯粹天真的家国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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