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雍]人非草木(十)

胤禛步入代州城。

 

大约是因为理亲王叛乱一事闹得,或者边关城池就是这样,城内如今一眼望过去都是一片冷冷清清,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看见胤禛一行人后便也迅速躲开了。

 

胤禛见着站在角落里埋着脑袋跑走的人,笑了:"这倒是稀奇,本使为官多年,倒是头一次这么不招人待见。"

 

理亲王阴沉着一张脸,闻言尴尬道:"边关流民都是些不知教化的野人,没什么见识,见不得朝廷官吏。"

 

"我看不然,没见识过的可不该来看个热闹么,估摸着是见多了,所以才不敢见了。"

 

没看理亲王脸上表情,胤禛轻描淡写略过了这个话题。

 

在街道上看了一圈,胤禛才松了口:"看也看够了,该找个地方休息,也不必去别处,就去定下酒席的地方吧。"

 

理亲王找的是个在代州城内难得算是豪华的酒楼,装潢看似低调,实则处处精贵,胤禛只一眼就看出这酒楼估计就是为了城内达官贵人们而建的,边关百姓尚且没有这种心思。

 

入席前,理亲王看了一眼座位:"宣抚使上座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胤禛转头看向亲兵,"你们也不必在身边守着,留两个在门口就行,吃个饭围一圈实在不舒坦。其他人在大厅自个儿休息去。"

 

理亲王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胤禛的百人宣抚使仪仗,心道这人是真的不怕死,还是他就是那么有恃无恐?

 

"理亲王想必不会对我做什么?"

 

他一抬头就见胤禛对他斜睨着,唇边浅笑:"自然不会。"

 

徐元梦轻声咳嗽一声。

 

理亲王突然福至心灵:"你们也退下吧,吃饭时周围围着将士也的确不像话。"

 

索额图皱眉:"王爷?"

 

"索将军倒是留下无妨,"胤禛挑眉。

 

索额图冷冷看了他一眼,大刀阔斧坐在了胤禛对面。

 

人群散去,理亲王一边只留下徐元梦索额图几个理亲王旗下和代州府衙的重臣,胤禛则只一人。

 

"那便开席吧。"

 

胤禛坐在首位,耳边听着一个官吏对他介绍面前菜肴都有哪些讲究,又说从南方找人专门运来边关的荔枝酒味道清甜,希望使君赏面。

 

胤禛垂眸看着眼前琥珀色琉璃杯中盛放的酒液,清香宜人,晶莹剔透,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他喜好荔枝一事从来未曾遮掩,就连皇帝也笑过他为个赏赐的荔枝上火的事情,也赐过他几瓶上好的荔枝酒,眼前虽比不上贡品,但也相差无几。

 

只是,轻轻嗅闻着鼻尖清香,胤禛却情不自禁地从那透明酒水反映着的琥珀色光茫想到了一双同样光泽的双眸。

 

同样漂亮的颜色,那双眼睛却全无奢利之感。

 

宛如在烈火中灼烧,于是那浅淡的蜜色也逐渐染上了火焰的光彩,将灵动的生命、灼目的昂扬斗志与纯粹的赤忱一同封存,最后在掌心呈现出柔韧的外表。

 

胤禛转了转手中酒杯,看着酒液缓缓回旋,在杯壁上溅落出细碎的光点,心道如果进展顺利,他回程的路上便能得到前线胜利的消息了。

 

这么一想,他放下了手中酒杯,展颜一笑:"本使不善酒力,喝了几杯便有些微醺,见笑了。"

 

方才宴席时,胤禛倒是没说什么话,毕竟压力总要一点点地给,这也让理亲王放松了许多。

 

保成:"本王早有耳闻,宣抚使向来不喜放纵,连同僚间的聚会都甚少出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实在令人敬佩。"

 

胤禛挑眉:"这倒是过誉了,我也是人,自然喜欢玩乐的。与几个至交好友游湖踏青,再好不过。只是不喜奢靡无度罢了。"

 

说着,他叹息一声:"这杯酒饮下,本使肚子里便多了几十条人命啊。"

 

索额图冷哼:"使君有话但说无妨,何必隐晦自此。"

 

"索将军勿恼,你看胤禛早就饮下三杯,算上来也有一百来条人命了,"胤禛睁大眼睛状似惊讶道,"还是说边关价钱不太一样?"

 

"这我可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如今在京城,从人伢子手中买一个人,也只需要一两银子不到罢了。"胤禛放下酒杯,见理亲王面色僵硬,"算了,不说这些。"

 

胤禛:"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也该谈正事了。"

 

他微微往后靠去,背后针脚细密的靠椅缎面让他眯了眯眼睛:"自古谈判,一开始都是提个严苛至极的条件,然后你来我往,这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不过咱们都不是商人,本使也实在没工夫也没闲心,毕竟平叛可不是在朝堂上吵今年米价是该加一钱还是三钱这种事情。"

 

胤禛环视一圈,见对面几人眼珠乱转的模样,嗤笑一声:"本使便直说了吧,平叛平叛,只一个要求。在外叛军立刻卸甲受俘,诸位束手就擒随我回京,这件事便了了。"

 

索额图拍案而起:"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他对着斜靠在靠枕上的胤禛怒目而视:"一个小小宣抚使,老夫定关时你还不知在哪吃奶呢!"

 

理亲王语气淡淡:"舅舅勿恼,宣抚使怕是饮酒太过了。"

 

"王爷,我们一万兵马,全力行军,不过一日就能到达府州城下,田文镜老匹夫,不是我的对手。"说着他冷冷看了胤禛一眼,满是蔑视,"宣抚使又如何?一个随时能被换掉的位置,就是杀了也无妨。到时候西北落入我手,谁能动摇?!"

 

胤禛闻言,陷入了沉默。

 

就在几人以为他这是被索额图吓倒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胤禛眉眼弯弯,一副乐不可极的模样,又抬手摸去眼角泪珠,摇摇头:"哈哈,实在失仪,失礼,只是已经许久没听过这种话了,本使还当只在话本中能听到呢。"

 

他仰着头舒缓了一下气息:"一万兵马?倾巢而动,攻下府州?"

 

胤禛天生一副笑颜,眉眼柔和,因此笑起来时越发显得面貌秀美,然而此刻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此刻他们都意识到为什么朝廷中一提到胤禛,都是一副不敢多言的样子。

 

只因为当他冷下眼神时,就连眼角微微上挑的笑纹也化作了扑面而来的刀锋雪茫,就像边关经年不变呼啸而过的刺骨狂风,席卷千层树浪,甚至连号称天下雄关的雁门也会在这风沙之中化作腐朽残骸。

 

他脸上褪去了以往佯装出的怒气,但这种平静的冷漠更加使人胆战心惊。

 

"索将军,这种话骗骗自己倒罢了,放到本使面前来还不够格呢。"

 

胤禛扶着桌子起身,走到一边推开木质窗户,眉目间淡淡思索,又转头看向众人:"我来边关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让户部张廷玉张大人暂任西北督抚,又沿路派遣官员封锁关隘严查私运,能进不能出。张大人这人你们也大约听说过,其他倒没什么,但都是思虑周全又实在听话,因此最后的效果甚至比预想中还好。"

 

"边关苦寒,一应粮食衣物都来源于内地运输,以及当地兵士屯粮,但近些年是灾年,南方尚且闹粮荒,边关夏日起又战乱至今……"

 

"我从京城一路看过来,整个西北屯田都无人栽种,荒废许久,就连最为富庶的府州也只有军寨堡垒留存的以往陈粮可用。"

 

他缓步走到桌前,举起酒杯凝视着杯中酒液,轻笑一声:"你们互相联络,能把物资在各个府城中运输,也能派斥候查我踪迹,但一颗粮食也运不来代州,意识到这一点花了你们多长时间?"

 

"并州军向来民风强悍,精于作战,就连蛮夷都不想招惹他们,你们却主动出兵与之争战。你们私兵与策陵在边界缠斗许久,意识到无法从他手中抢到粮草,又花了多长时间?"

 

"索将军,"胤禛抬头看向整个人僵在原地的索额图,弯了弯双唇,"多年未上战场,你怕是已经忘了这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是一场战争的命脉。"

 

他歪了歪头:"让我猜猜,你们的亏空如今有多少了?一百万,两百万?总不能三百万了吧,这可是整个西北军务战时才能亏空出的数目啊。"

 

"没有控制当地百姓,任凭兵员逃亡。未曾提前储备补给,以至无粮饷可用。甚至连一万兵马……"胤禛停顿了一下,"理亲王府败絮其中,这一万兵马中有多少是吃的空饷,你们该比我清楚。"

 

胤禛叹息一声:"早年我弹劾理亲王府奢靡无度,挪用当地军政款项,压迫朝廷官员,虚报耗费,皇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如今这是否算一种天理轮回呢?"

 

沉默,宛如一种疫病的死寂在在场人之间蔓延。

 

胤禛抬眼从窗外望去,隐隐能看见远方的边靖楼直插云霄。

 

他放下酒杯,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理亲王,本使所言,可有虚假吗?"

 

半晌,理亲王声音沙哑,语气艰涩:"宣抚使……果真算无遗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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