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雍]人非草木(十八)

 

夕照云山,宛如血染,一队兵马踏过芦草,碎石散落,在这一望无际的林道上,惊起周围窥探野兽。

 

允祥不断打鞭,只觉眼前风声近乎刀割,让他睁不开眼。

 

突然之间,胯下战马急速停住,直立而上。

 

允祥一个不查被翻了过去,从马上猛地跌落,沉重摔在地上。

 

身后将士猛地拉绳,一时间混乱不已。

 

允祥护住头部,翻了个身一时间没起身,片刻之后撑起手臂。

 

他拒绝了李卫的搀扶,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身上多出的一支羽箭。

 

他抬手抚摸战马的脸颊,见它还算精神地朝着自己喷气,短暂抿出一个微笑,随后抽出长刀斩断羽箭尾端,面色凛然:"迎敌!"

 

允祥此刻并无被伏击的担心,反而巴不得前来埋伏的人更多一些,这样一来建宁那边的压力也能更少。

 

镇远军素来治军严明,虽然因为将军坠马,前方急停而短暂混乱,但在确定允祥并无大碍后又平静了下来,在允祥的帅旗下迅速分阵。

 

对面出现在路旁的伏军见领头的允祥无事一样起身,冷哼一声。

 

他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神射手,方才一箭要不是允祥那匹马反应快,早就一箭穿过允祥的脑袋了。

 

他再度搭弓:"小儿辈,杀不了你们宣抚使,杀了你也是功劳一项。"

 

然而没等他仔细瞄准,就见方才还刚刚摔下马的允祥又骑上下属牵来的一匹战马,挥舞长刀朝着己方军中冲来。

 

他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不怕死的,一时间心中大骇。

 

但也没时间惊讶了。

 

尽管一路急行军,允祥所率皆是疲惫,但长期以来的严加训练并非毫无作用。

 

冲阵之下,装备优良的边军瞬间成了入羊群的狼,几下便让伏军失去了方向。

 

允祥面色沉静,一刀将那个不知死活朝他射箭的人砍下马:"不要多纠缠,迅速解决。"

 

他可没工夫和这一路上的人玩拖延战术。

 

 

 

苏培盛将重铠披到胤禛身上,小心翼翼帮他穿好后又再三检查一番。

 

"行了,再检查也看不出个花来。"胤禛好笑地阻止了苏培盛的动作,艰难抬起手,"拿刀和弓箭来。"

 

苏培盛眼眶红了一片,手下颤抖:"使君,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在后方看着就是,何必上城楼?几位将军不还劝你突围吗?"

 

"我要是走了,谁压得住阵?"胤禛亲自将长刀放在腰间,抬手勾起弓弦,"就是个象征,我也要一直留下。"

 

他抬头,笑骂道:"我能射鹿,射几个人能有多难?别一副你家老爷要死了的样子。"

 

苏培盛揉了把脸,声音颤抖:"批命说主子得天庇佑,肯定相安无事。"

 

"批命?"胤禛勾唇。

 

他其实也是信这些的,但他更信天人感应,信天成之事,也定为人力可及。

 

胤禛走上城楼,身后跟着板着张脸强压恐惧的苏培盛和牢牢盯着胤禛后背的鄂尔泰,看向守将:"今夜艰难,我与诸位同守。"

 

守将看了一眼胤禛,无奈又感慨地笑了:"有使君坐镇,士气定然高涨。"

 

子时,天幕愈深,压得人透不过气,只一两星子洒落,映在守军甲兵之上,折射出冷冷刀光。

 

胤禛听见军寨外逐渐响起的马蹄声,对身边人道:"我至幼时便是夜深比白天精力充沛,他们这个时辰来攻,我起码不会太困。"

 

苏培盛闷笑:"使君熬得住,我们可受苦了。"

 

"今天过后让你们好好休息。"

 

胤禛拔出一支羽箭,搭弓。

 

夜里看不清兵马,只能见着乌压压一片里人影攒动,直到靠近了,在能看到被火把点亮的满是狰狞的面目。

 

"我心朗朗,诚颂佛经,魑魅魍魉,无所遁藏。"

 

胤禛想起幼时因为沉迷小狗,而被罚跪祠堂的时候。他从小体弱,却天资聪颖,父母疼爱,没受过什么责难,那次是他唯一一次,也因此记忆犹新。

 

祠堂外杨树伫立,习习微风拂过,吹出一阵摩挲声,烛光微弱,灯影晃动,胤禛只觉得祠堂周围躲藏着无数鬼怪。

 

于是他开始念母亲教给他的佛经,抬眼看着列祖列宗的檀木牌位,仿佛一颗难以安定的心也随之平静。

 

父亲后来对他说,世间并无值得恐惧之事,所谓恐惧,不过是内心的空乏,一个人若是心性圆满,立为君子,便可"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胤禛也一直深信于此。

 

没什么好怕的。

 

他缓缓眯起眼睛,引弓、射箭。

 

没有看清结果,但胤禛有个感觉,他射中了。

 

"守住!"胤禛拔出长刀,"退后者,杀无赦!"

 

霎时间,号角声传遍四野。

 

战争自古以来便是可怕的,哪怕胤禛从诗词歌赋中看了多少,都比不过真正见到一次。

 

流淌了一地的血液将墙头染遍,胤禛一边防守,一边有些走神地想,血液在月光下原来是黑色的,而且并不浓稠,洋洋洒洒,像是水一样蔓延,沁透每一寸砖石。

 

胤禛周围围着不少亲兵,他也没说让这些人散开,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倒下,军寨、甚至整个西北就会重新陷入混乱。

 

但他还是要在这里,因为倘若建宁被破,他也不会逃亡。

 

一声闷哼,胤禛不顾鄂尔泰惊呼,斩断了落入自己肩膀的羽箭。

 

临战前他看了些书,知道这个时候拔剑可能更加麻烦。

 

胤禛扬手挥刀,勉强破开敌军一人,鄂尔泰也迅速上前隔开了胤禛与敌军的距离。

 

"使君无事吧?"

 

"死不了,"胤禛低声道,扶了扶铠甲,咬住下唇,重新支撑起身体。

 

他抬头看头顶星空,心中却并无与此相关的文人情怀。

 

"时间差不多了,"胤禛喃喃,吩咐道,"把库存的东西都搬出来!"

 

后面立刻有人推着车上前。

 

那是建宁留存和胤禛从府州带来的火器,数量不多,于是只能省着用。

 

"放!"

 

火器的效果极大,全放一波之后就击退了敌军这一轮的进攻,城上守军也总算有了休息的时间。

 

胤禛靠在城墙上,止不住喘息。

 

方才不觉,此刻休息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整条右手都有些失去知觉,不知是那根留在肩头的箭的缘故,还是他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如此大的运动导致的疲惫。

 

只是他的精神却意外地好,看来过去那些大战时七天七夜不合眼的将领并非在夸大。

 

守将走到胤禛面前,面带担忧:"使君,再过几次,我们怕是就守不住了。"

 

胤禛猛地睁开眼,待看见守将脸上真切忧虑后才缓和下眼神:"几次之后,城内守军便会一人不剩吗?"

 

守将愣了一下。

 

胤禛在苏培盛的搀扶下起身,重重喘息几声,片刻后语气平静:"如果不是,就去继续安排防守。"

 

守将沉默片刻,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惭,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胤禛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道:"多长时间了?"

 

苏培盛抬头看向胤禛,瞬间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尹通判去报信,已有三日了。"

 

"……那么最快,府州到这里也还要两天,并州更远。"

 

胤禛没了声音。

 

苏培盛声音干涩:"使君,我们还有火炮,再守两天没问题,何况府州军若是全速前进,能快很多的。"

 

胤禛没回应苏培盛的话,只看着将亮未亮的天际愣神。

 

边关的朝阳总不似晚霞被提起得多,但对于边军而言,朝阳更为动人。

 

因为夜晚总是袭击的最佳时候,于是前者象征又一日的存活,而后者则是一夜警惕的开始。

 

此刻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清光映兵甲,竟有洗净一夜疲惫的错觉。

 

胤禛却没有注意这些,他推开苏培盛走至城墙边缘,看着出现在地平线中的一抹黑色,一时间不知该作何举措。

 

那道挥舞的帅旗看不清字迹,但所有人都能从那残余夜色的凛凛甲胄看出,这不是罗卜藏的人马。

 

援军,不知从何而来的援军。

 

胤禛眯起眼睛,心道,不,也许他知道这只援军的来历。

 

于是在城墙上所有将士一同哭泣、大笑的时候,胤禛只是专注地眺望。

 

允祥远远看了一眼军寨的墙头,一眼看见站在墙头身着铠甲的胤禛。

 

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允祥也知道,那便是胤禛。无时无刻都要撑着脊背的胤禛,哪怕穿着对他而言无比沉重的铠甲也给人一种他永远不会倒下的感觉的胤禛。

 

这与他是哪个大官、掌了多少权利无关,仅仅是那个人。只是看着他,便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够扶大厦将倾。

 

允祥一颗心终于落下,疲惫一扫而净,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胸膛涌出。

 

他举起长刀:"将士们,随我冲锋!"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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